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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新:那一年,一年级

2023-09-01 08:44:51 来源:凯迪网

儿子要上一年级,开学第一天,他有些激动,早晨不到六点,就从床上滚爬起来,打开昨晚收拾的书包,生怕忘带东西。又找出一张白纸,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声母韵母表,还拿出他最爱的计算器,按个不停,也不知道在算什么。到了七点多,他说要吃肉夹馍。我带他去了一家干了三十多年的小店,吃完,到学校门口,八点半,正好是报到时间,要进门时,他突然说,我要拉粑粑。

我第一天上学,好像也是这样,上来就找厕所,那时都是露天的旱厕,就在教室旁边,刚拐进去,就发现不对,里面出来的都是女生。


【资料图】

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,快四十年的事了。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,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,自行车是永久牌,要不就是飞鸽牌,记不清了,也可能我在前面,横坐在大杠上,手扶车把,目视前方,穿过县城黑白色的街道,父亲带我进了一所学校,因为还在放暑假,里面空空荡荡,只有一面五星红旗,在操场上空飘扬。父亲说,在这里上学吧。我点点头,心里充盈着难抑的激动,过了这个夏天,我就要上学了。

当时我五岁半,只上过三天幼儿园,就成了一个辍园儿童。大人们觉得幼儿园学不了什么,想直接让我上二年级,只是觉得那样可能学不好拼音,最终决定还是让我从一年级开始,一步一个脚印,走向北大,或者清华。上学前,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,能背诵《桃花源记》和《大铁锥传》,还有很多后来全忘了的唐诗,常和邻居一二年级的孩子一起做数学作业,我做好了,他们抄我的。按照那所小学的规定,只有上过他们的幼儿园,才能入学,父亲带我去了校长室,让校长拿张报纸给我读,我读了两段,就算是考试通过了。

那座小学叫一完小,之前的小学有初小,也有高小,所谓完小,就是完全小学。一完小不光小学完整,还有幼儿园,称作育红班,包括初中部,七年级到九年级。这所学校的前身应该是东关完全小学,我二伯父曾经在这里读过书,后来从一中考到上海交大,家里还存放着他1953年的毕业证书。

一完小一年级,一个班有近百人,开学第一天,我到了教室,已经没有课桌了,父亲费了好大劲,从操场挪过来一块青石板,架在两摞废砖头上,在第一排旁边加了个位,接着又来了两个同学,一边一个,把我夹中间,三个人用这张石板当课桌,就这样,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,我对课桌的印象都是冰凉冰凉。后来可能是受高年级同学的影响,大家都流行在课桌上刻“早”字,我一直没有刻过,并不是不想损坏公物,而是怕弄坏五分钱一把的铅笔刀。

最初那两位同桌我已记不清,印象深刻的第一个同桌,已是后来的事,他常穿一身儿童警服,还戴着大盖帽,非常神气,动不动就从我文具盒里拿出一支铅笔,咔一下掰成两截。有一天,我实在忍无可忍,就在课间休息时拽住他的衣领,说,咱俩出去打个“血架”!所谓“血架”,我也没打过,只知道应该不是一般的打打闹闹,直观上要见血那种。他一下愣了,一动不动,眼神也呆滞起来,然后,我从他铅笔盒取出一支铅笔,咔一下掰成两截,他低下了头,一声不吭。

从此,他就像变了一个人,对我唯命是从,只是把掰铅笔的对象改成了另一边的同桌。有次被班主任看见,揪着耳朵拽到一边,班主任一巴掌,把他的大盖帽扇到了地上,他满脸通红,噙满泪花,又不敢哭,只能绝望地看着大盖帽在地上旋转,那一刻,我第一次发现,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时。

班主任是个女老师,但很凶,那时的老师都很凶,否则每节课都能“炸了堂”。作为惩罚,老师不光亲自动手,有时也让学生自己打自己。有一次,我们班有两个孩子上课吵架,被班主任拉到讲台上,让每个人自己扇自己的脸,十下,第一个孩子很实在,抽得啪啪响,发出的声音似乎可以穿越时光,让今天的我依然可以清晰的听到。第二个是女生,脸皮薄,下手也比较轻,但那脸上的那种窘迫足以让我每当想起来,都有些手足无措。

老师们没有打过我,不是因为我遵守纪律,而是因为学习成绩。尽管我从未认真听过任何一节课,但考试实在太简单了,我想不明白,这么简单的问题,为什么老师要讲那么久?每次上课,我要不就在课本上涂涂画画,给插图上的女生画上皱纹和胡子,男生画上步枪和坦克;要不就故意和同学抢答问题,站起来把胳膊举高,用屁股抗住别的同学,用手拨拉着别人的手,往老师眼前伸,恨不能冲到讲台上,等到真被老师点名时,都忘了问题到底是什么。

更多的时候,我脑海里一直在胡思乱想。

比如老师的教鞭到底是用什么做的?粉笔末真能染白她的头发吗?前面那个女生的辫子里到底有没有藏着一条蛇?如果下雪,所有的水坑都结冰,能不能一路滑着冰回家?还有一件更加异想天开的事:一年级有三个班,每天上午三节课,有一次,一班上午第二节课上体育,同学们在外面站队,我以为他们放学了,又通过一番推测,认为一年级之所以分为三个班,是因为一班每天上午只需要上一节课,以此类推,二班上两节课,三班上三节课。所以,我每天上午上完两节课,背着书包就回家,至少坚持了多半学期。直到有一天,在放学路上遇到一个同班同学,他问我怎么回家这么早,我才知道原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,再不用羡慕一班,也不用同情三班了。

对一个五岁半的小孩来说,三节课是一个多么漫长的上午,更何况,还有一个两节课的下午。父亲下班早,可以顺道来接我,大多时候,我都要自己走回家,每天两趟,有两三里地,正好穿过整个东关,开始很热闹,有很多一起走的同学,追逐打闹,大喊大笑,走着走着,他们就拐进了自己家的胡同:马家胡同、崔家胡同、米家胡同、赵家胡同……我每次到家,土地庙胡同,都形单影只。

或许,从那时起,我就不得不选择一条更长的路。上初中也是,高中也是,学校都离家很远,我曾羡慕那些家就在学校门口的孩子,他们课间休息甚至都来得及回家喝水,有时嘴里还能再塞块糖回来,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,因为对于县城的路,我更加熟悉,路上的故事,我经历了更多。

那条路集中了县城最有名的小吃:烧牛肉、烧鸡、水煎包、羊肉垛子、羊杂碎……但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,只有几个小人书摊,总让我停下脚步,如果兜里还剩些零花钱,一定会在那里清空余额。有时,我也会跟着同学,进入其中的一条胡同,再从里面拐到另一条胡同,转一圈出来。

路上,还经常会碰到一个名叫“红旗”的乞丐,一头乱蓬蓬的长发,经常有孩子们逗他玩,他也十分配合。

红旗,叫爹!

爹,放学了爹!

红旗,叫爷!

爷!放学了爷!

孩子们哈哈大笑,那个被红旗叫爹的同学想了想,觉得自己吃了亏,就和让红旗叫爷的同学打成了一团,气氛更热烈了,红旗也跟着哈哈大笑。

有次,见一个摆弹珠台的小摊,被孩子们围了两三圈,摊主在一块木板上钉了许多钉子,设计出弹珠的几条轨道,通过拽一个弹簧机关,把弹珠弹出去,落到什么地方,就有什么奖品,有糖豆、玩具手枪等等。尽管根据钉子的密疏,很容易就能看出来,里面的大奖根本不可能得到,但依然有很多人愿意试试,一毛钱三次,每次弹珠在里面转了几圈,都落到一个没有奖品的地方。

我看着别人玩了许多次,自己兜里却没有一分钱,于是,就在旁边等大人下班,我想象着如果父亲或者母亲路过这里,就可以要钱来玩一把。遗憾的是,一直等到天擦黑,两腿酸疼,也没等到大人的影子,摊主也收了摊,我只好垂头丧气回家。

这个场景我记忆深刻,是因为长大后,当我经历了许多事情,才发现很多人的命运都像那个弹珠,看起来有很多可能,但上苍或许早就设计好了弹珠台,那些钉子组成的障碍,注定让弹珠滚到要滚到的地方。

其实,在同学中间,我的零花钱并不算少,大人们送我上学,会往我兜里塞上一两毛钱,偶尔会有五毛。兜里揣着零花钱走进学校,路过卖冰水和零食的小摊,似乎找到了万元户的感觉,当零花钱花光,灰溜溜地从小摊前走过,连头都不愿意抬。

不过,学校门口的小摊,学生可以赊欠,但我不好意思,只有一次,口渴,赊了杯冰水,在罐头瓶子里盛着,上面盖着一块四方玻璃,卖冰水的老头对我说,你一看就是好学生,肯定会来还钱的。

那时的“校园贷”没有利息,也没有套路,只有朴实单纯的信任。

作为一年级的学生,在小学属于食物链末端,很快我就知道了,绝不能和高年级的同学一起玩,不管是洋画片,还是玻璃球,很容易被他们抢走。我们的方言管抢叫chua,就是一把抓了就跑的意思,我被chua过两次,有一次实在气不过,准备去chua回来,但放眼全校,我分析,能chua成功的地方,只有幼儿园,那里的孩子警惕性更高,绝不会和我一起玩,所以我精心策划了一个方案:等一个雨天,课间休息时,穿着雨靴冲进幼儿园,因为靴底都是泥,自带粘性,看到那些孩子在地上扇洋画,就用脚去踩,然后拔腿就跑,靴底应该能粘上几张,别人chua用手,我用脚。

这个方案最终没有成功。我确实冲进了幼儿园,但靴底的泥不够粘。那天,我冲着洋画踩了好几脚,洋画上神仙的脸都被踩烂了,也没粘起来,还把旁边的一个小孩吓哭了,他实在难以理解,怎么突然来了一个专门踩洋画的变态,在他带领下,幼儿园教室瞬间哭成一片,我一看不好,捡起张泥头土脸的元始天尊,迅速跑了出去。

这件事发生后,我愧疚了很久,总觉得自己一时冲动,成了别人的童年阴影。有一天,幼儿园放学,我站在门口看了半天,一名女老师边唱歌边向孩子们挥手再见,那些孩子依次走出教室,没有人认识我,他们脸上的笑容依旧天真无邪。于是,我放心了。

一年级也有音乐课,是一名男音乐老师,每次上课,就抬来一架脚踩风琴,教我们唱《妈妈的吻》、《草原牧歌》等,我们从未去过草原,也没有见过山,对歌里的辽阔草原美丽山岗充满向往,还有群群牛和羊,那还不得天天喝羊肉汤啊。

体育课主要学广播体操,忘了第几套了,最喜欢跳跃运动,然后乱蹦一翻,操场瞬间成了养兔基地。

除了广播体操,每天也做眼保健操,上午的课间,外面的大喇叭一响:为革命保护视力——就闭上眼,用手指捏、掐、揉、刮,做完之后,睁开眼,感觉视力好了很多,可以去参加革命了。

最害怕的就是打预防针。说不定哪节课上,突然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,背着一个木箱,带着一身奇怪的味道,我就知道大事不好。之前,我也打过预防针,在爷爷的中学里,有那么一两次,之后我只要听到打针,就藏在屋里,反锁上门,说什么也不开,无论大人们怎么威逼利诱。但是如今不行了,防疫站的人直接进了教室,相当于关门打狗,只能硬着头皮接种疫苗,那时还不是用一次性针管,针头每用一次,在酒精里消消毒,还接着用,有的针头都快打弯了,常疼得钻心,当着同学的面,谁也不好意思哭,整个教室的气氛噤若寒蝉,仿佛世界末日已然降临。

每次我都会想,要是能预防打预防针,就好了。

预防针能预防很多病,却预防不了感冒发烧,到了冬天,屋里生起煤气炉子,用一个锅煮醋。这个据说可以防感冒的方法,让整个教室都弥漫着一股酸味,到底有没有功效,则不得而知,班里永远挂着两截鼻涕的同学,继续挂着鼻涕,有时使劲哧溜进去,过一会儿,又流了出来。

教室的地没有铺水泥,都是被踩硬了的土,坑坑洼洼,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,做值日时,无水可洒,用扫帚一扫,尘土就飞扬起来。每到这时候,从外面看,教室所有的窗户都往外冒着滚滚黄土,像一个七窍生烟的人。在尘土中,我们从桌子底下钻来钻去,开心无比,仿佛置身电影里硝烟弥漫的战场。

从一年级,到五年级,我就这样一次次从“战场”中冲出来,带着一脸黑灰,背着比炸药包还脏的书包,怀着比炸了碉堡还兴奋的心情,离开了一完小。

三十多年后,看着儿子沿着人行道上一条专门的黄线,向校门走去,头也不回,我想起自己的一年级,那么远,又如此近。或许,我们仿佛是在两个时空同时上学,不会彼此穿越,也难以互相影响,他不是曾经的我,我也不是未来的他,就像鲁迅先生说的: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;此后幸福的度日,合理的做人。(来源:“魏道泉城”微信公众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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